晚潮|母亲的城市

来源于:新闻资讯 日期:2023-12-08 11:20:22 浏览:15次

  母亲想来杭州的愿望已有很久了,她一面答应着,一面又有所犹豫。我察觉到她的顾虑,就说,“我或者妹妹会给你买票,不需要过多的担心。”

  这个决定是母亲深思熟虑后才做的。因为乡下有菜园、有田地,有房子,更有她的左邻右舍。比如门对面的先营妈,母亲见她面就叫婶娘。两人见面就是家长里短,有半天好说道。什么一队田家的儿子睡到半夜突然人就没有了,不了解什么病,才17岁;三队的老麻,入赘女婿还不干正事,赌博把儿子都当了……

  母亲想到儿子上大学的学费,女儿读中学的学费,小儿子读小学的费用。如果靠卖稻米卖番薯,卖猪卖鸡鸭能很快变现,那就是让她去城里她也不会去的。但是出现这样的困境。她也是没办法的。

  母亲已经做好打算,她把田土租给了本队的一个叔伯兄弟,每年一共500斤粮食,其他土地产出都归承包人了。母亲带着她的儿女们,背着背篓进城了。

  在县城的机械厂宿舍,母亲很快将小家打扮了一番。40平米的小房间隔成了前后两个空间。前面的地方设了上下铺,供弟弟妹妹住。后面的空间摆一铺床,她和父亲住。至于我,上大学回家时间不多,回来了也就借别人的房子住一段时间。等我上学了,就退给别人。另外就是阳台上放着煤炉,煤球一般是自己买煤灰和着泥巴做的。我看见父亲下班时和泥,然后用打煤球的盒子来一个个做。煤球做好了,中间12孔。因为泥放得多,生炉子烧起来比较难。那时候,要准备炉子,火钳,柴片,废报纸。如果出现煤球熄火,父亲就点燃报纸,放上柴片,等到烧起来后,上面架一个煤球,等着把湿气烧干,煤球一点点燃烧。煤炉子往往只备一个。一个煤炉每天烧三只煤球。一个月下来就得90只。开始父亲每个月能领到单位发的50只煤球票,另外就只有买高价煤票了!我也曾经去煤场挑过煤球。比送来的价格实惠公道很多。挑着70斤煤球过街穿巷,有时会把我的双肩磨肿发红。

  母亲虽然心痛,但比起乡村阶段的困境,总归是一家人在一起过好,能做到了最大限度的节省。

  她每天都是晚睡早起,早上6:30她已经在进城的桥边等着乡下人来买葱。她用手头的30~50元钱买到6~10斤葱,然后到市场和别人拼摊位。一个月交2~3元卫生管理费。这样,母亲把葱分成小把,两毛钱一撮。有时候碰上饭店大主顾拿货,一下子拿掉10斤,按8元每斤卖掉,就能赚30元。运气差的线天才卖完。葱也黄了。她就只能亏本。这样,母亲一个月挣300~500元。随着改革开放局面的打开,母亲发现她挣的钱已超越了父亲。

  我们家过苦日子的时候也是有的。某一年母亲去收葱,碰到一个自称是家里遭遇变故的人。说自己的一个宝贝准备卖掉。打开一看,是一个玉镯子。问母亲要不要。母亲很相信这个人,和他砍到了3000元,这时,另一个干部一样的人刚好走过,看到这边的情景,马上看了一下,说这个是真宝贝,价值一万。便准备拿出钱要买。后来,母亲赶紧跟那个人说,自己已经谈好了,就那个价格。那人说自己也是讲信用的。决定卖给母亲算了。

  母亲回到家,偷偷拿柜子里攒了2年的3000元钱,买了一件“宝贝”——一副玉镯子。

  果然,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。母亲觉得城里原来也有那么多的坑好让人上当受骗。她在伤心好一阵子后,又向别人借钱来做小葱生意。

  母亲还在家属院的一个角落里继续养猪。这样保证我们过年时还能吃上腊肉,还能卖掉猪来挣钱。时间一长,母亲摆脱了心理阴影,重又恢复了信心。用她的话来讲,就是莫轻信大街上那些骗人的把戏。因自己也是卖菜生活的。

  1992年国企改革后,父亲所在的县机械厂开始国营向市场方向转化之路。父亲没有被组合进去,等于就是要宣告下岗了。我虽然分配了工作,但是工资不高,一个月120元,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。父亲下岗,母亲很着急,父亲沉默了,这一条消息无疑是爆炸性的。他想不明白自己从长沙电力企业转调到凤凰机械厂有什么不对。母亲一个晚上也睡不好觉。第二天她打听到机械厂舒厂长下班的时间,就在门口等。舒厂长出来时,母亲便拉着他,说自己是老周家属,老周人老实巴交的,不会说话。但念他为国家工作贡献了一辈子,国家应该帮帮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。我是乡下妇女,也从来不会讨好领导,孩子们也都在念书,家里那么困难。舒厂长求求你,帮帮忙吧。母亲说着便跪下了。母亲又说,我家大儿子还是你夫人的学生呢。舒厂长爱人是英语老师,初中时教过我。听了这些话,舒厂长赶紧把母亲扶起来,说周大嫂你起来。有事情好商量。母亲说,即便老周50多岁了,他做不了钳工,烧锅炉,搞卫生,看传达室也是好的,厂长您就考虑一下,老百姓不容易的。舒厂长说行行我们考虑一下。

  因为母亲的挽救,总算把父亲从危难中解救下来。厂里通知3个月未上班的父亲回去上班了。那一年年底,母亲卖完葱,背着背篓从外面回家,她高兴地说,看我买回来什么,母亲将背篓放下——一台九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。我问母亲多少钱,她说520元。她钱不够,就向卖家电的她的小学同学陈姐借了300元,几乎是赊账买来的。就在那一年,我们全家看着春晚,听着董文华唱的《难忘今宵》度过了一个波折而又最终变得平安的年夜。

  时光飞逝过了6年,父亲退休了。弟弟妹妹在厂子里上班,初中未读完的弟弟顶了父亲的职,被招工进机械厂上班,妹妹高中毕业,也在厂子里学徒。在决定谁顶职的问题上,母亲做得很民主。她征求妹妹意见,妹妹说弟弟是男孩,将来要继承家业,传宗接代,就把这个指标给他吧。母亲非常欣慰,为了补偿妹妹。说咱家分到的房子将来给妹妹做婚房。妹妹说不用的。母亲停了停又说,那咱们家就在县城里建个房。

  2003年,母亲一边做生意,一边谋划地盘。她通过蔬菜队的朋友买到了一块县城里凤凰路金龙巷里的地,价3万元。她和父亲请人整屋场,修起了地下室和第一层房子。那时候,机械厂宿舍已经拆建。妹妹和弟弟在机械厂停工后先后到浙江温州、义乌等地打工。母亲和她的朋友们商量竖屋的事情,得到朋友们支持。这些朋友中有泥匠木匠装修工,母亲请他们帮忙,又把分给职工家属的50平方米商品房变卖,拿到4万多元,妹妹又赞助了3万元,加上家里的积蓄,一共花了13万元,建起了6层楼的新屋。为了修这幢房子,她和父亲熬白了头,2007年8月,经过4年努力,终于看到了这幢房子在天下凤凰大酒店围墙外,靠山而建,巍峨矗立。母亲觉得颇有面子,这是她和父亲愚公移山的结果。

  我们从外地回家,看到这高高大大的房子。心里也特别高兴。这幢房子的修建我没有出过一分钱,因为当时在杭州买房还贷,日子犹艰。母亲叫弟弟不要向我们伸手,说你哥在杭州发展,将来不一定回家,就不要麻烦他出钱了。

  2015年10月,劳碌的父亲查出了癌症晚期。母亲尽心尽力照顾父亲。3个月后父亲咽气时说了句:“麻烦表妹了。”头一歪,从此告别了母亲。丧事办完,母亲很落寞,说你父亲在时,总是和我抬杠,如今没有人来念我紧箍咒了!

  我们也都成了家,各自生活着。前面写到母亲来杭,后来她终于参加了一个旅游公司和茅台集团搞的免费乘机活动,母亲来到杭州了,我知道她是为了给儿女省钱。她在我们陪伴下去了灵隐寺等地玩,母亲说对杭州印象不错。但是住了一段时间,她又想家了,要回去,说家里宽敞,爬楼梯比坐电梯健身。确实的,我老家房子一爬五六层楼梯,老人家说习以为常了。另外,她说弟弟的孩子需要去接送,孩子上幼儿园了。

  我送母亲走的时候,母亲说家里的房子有5楼一层是分给我的,她跟弟弟妹妹说过了,有空让我可以装修一下,以后退休也有去处。我听着眼泪就淌下来了。